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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晓平:上海演剧史之奇人武永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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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24-11-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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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更新:2024-11-13 14:02:06

天津人武永泰1890年在上海开设天福戏园,周凤林、汪桂芬、李春来等名角曾驻场演出,在上海演剧史上有重要地位。这个戏院老板其实是个武人,1884年起追随两广总督张之洞,负责驾驶兵轮,深得赏识,1889年随调湖北,次年被张彪排挤回广东,后升至新会营副将。武永泰身为广东、湖北武官,为何会在上海开戏园,说来话长。

天福茶园开业广告

兵轮管驾

读张之洞档案,常常遇到有故事的“小人物”,武永泰(1845-1903)为其中之一。

民国初年纪凤翱、沈生今出版《乐府新声》一书,记录了不少京剧野史。据该书所述,武永泰本不姓武,用钱买下“武永泰”名下奖札到粤投效,时值中法战争期间,直隶同乡张之洞正在用人之际,也就收下了。武永泰为人“善钻营酬应”,做到广东新会营参将。投效确有其事,而他到上海开戏园一事,似乎坐实了冒名顶替的指控。

1885年张之洞奏上《都司张福启等留粤差遣片》,内中叙及,上年抵任之时“粤防吃紧”,“檄调山西补用都司、改奖尽先守备张福启”到粤,“都司衔蓝翎千总武永泰亦投效粤东防营”。张之洞正面临中法战争巨大压力,正所谓用人之际,调一些山西武官到广东效力,不在调动名单的武永泰主动过来投效,也同样笑纳。武永泰可能在北洋学过一点驾驶,到广东以后,很快就负责管驾兵轮。前两广总督瑞麟、刘坤一购买或自造了一些浅水兵轮,说是用作近海防御、内河缉捕,但多数时候变成迎来送往的交通工具。

张之洞最宠爱的武官是张福启,委以两广督标中军都司要职,可惜在1887年海南“剿黎”时感瘴去世。与张福启同来广东的张彪遂取而代之,成为张之洞贴身武官。或许正因张彪作祟,1891年武永泰被迫离开张之洞。

武永泰手迹

1885年4月中法签订停战协定,朝廷派粤海关税务司美国人吴得禄(F. E. Woodruff)赴越南西北,向岑毓英、刘永福传达停战撤兵命令,由武永泰驾船将吴得禄送到香港。(《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》第二辑第54册第504页)中法战争结束后,两广裁撤部队,有些湘、淮士兵用轮船送到上海、镇江遣散。9月到10月,武永泰不止一次驾船运送士兵,在上海停留多日。9月19日,武永泰电禀:“船初七巳刻由港动轮,十一晚子刻到沪,十二邓提督遣去勇百馀名,载往镇江遣散。因方道须见曾宫保,仍由原船回粤,故俟之。”方道似指淮军将领方长华,邓提督应为记名提督邓正峰。

武永泰最初职衔是千总(武职从六品),1888年张之洞为之奏补澄海营左营守备(五品),仍管驾兵船,其中一艘是缉私船“蓬洲海”,实际多执行接送官员的任务,来往省城、香港、汕头、北海之间。

“广甲”为当时广东水师最大一艘战舰,铁肋木壳巡洋舰,由福建船政局建造,1886年11月建成,张之洞指令武永泰负责前往福州接驾并驶回广东。给武永泰当副手的是程璧光,民初任海军总长,率领海军南下“护法”,死于暗杀。1891年黎元洪从北洋调到广东,入“广甲”担任轮机工作。1894年秋,“广甲”从广东接送贡品荔枝到天津,被征用参加黄海海战,管带为吴敬荣。“广甲”曾开炮轰击日舰,后来又跟着方伯谦的“济远”逃跑,于大连湾口三山岛搁浅,吴敬荣决定毁船登岸,被革职。黎元洪落海泅水自救,得以生还,大难不死,终有后福。

广甲舰

从上海到九龙寨城

1889年底张之洞从两广移督两湖,把广东“广昌”兵轮带走,1月份商得新任两广总督李瀚章同意,将“广昌”连船带人改隶湖北。1890年3月,武永泰驾驶“广昌”接送新任湖北布政使邓华熙。5月份,张之洞把“广昌”改名“楚材”。6月,武永泰驾驶“楚材”接送湖北巡抚谭继洵从上海到武昌上任。

1890年,武永泰大部分时间待在上海,受张之洞的指令,商谈购买舰艇,监督湖北兵轮的维修。有人介绍从上海某洋行购买一艘“未事”(咪士)兵轮,张之洞要求武永泰协助把关。4月12日,张之洞致电上海的沈嵩龄、武永泰:“咪士公司浅水轮价较贵,总须令其核减方可。该船系何年所造,马力几何,日用煤若干,价减实多少,修改及配备应用各件需费若干,该守即会同武都司详勘确查,是否合用,迅即禀覆。”洋行开价一万六千元,经过反复磋磨,降至一万三千元。6月20日,张之洞给武永泰发电:“‘未事’轮船据称实价一万三千元,如不能再减,即行购定,并行费修理,由百川通共汇去一万六千元,回鄂核实报销,但不准有丝毫浮冒。一月修理之期切勿逾限,计自六月初五必须工竣来鄂。”武永泰承诺:“内中绝不敢有丝毫浮冒,有负宪恩。倘有丝毫浮冒,自请参革,照冒领饷项从事。”

武永泰还经手“楚胜”兵轮的维修。洋船厂开的维修费是三千五百两,武找到虹口“发昌”号,报价为一千九百两。发昌机器厂或者叫发昌铁厂,由广东人方举赞创办,此时主事的是他儿子方逸侣。该厂不仅能维修轮船,还研制出中国自己的机器挖泥船。(赵立人:《粤海史事新说》第135页)吴趼人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中,方逸侣名叫“方逸庐”,是该书少有的正面人物。

武永泰大约在1891年返回广东,按《乐府新声》的说法,是受到张彪排挤。同属武官,两人在张之洞面前争宠,也是情理之常,无奈张彪在身边服侍,武永泰常年在外,不免吃亏。1891年冬,武永泰开始管驾广东另一艘浅水兵轮“镇涛”,次年调任碣石镇右营都司,1897年署新会营参将,1898年升署大鹏协副将。大鹏协是广东水师提督直属部队,衙署设在九龙寨城,用来监视香港,曾长期负责缉私,但在九龙海关成立后其缉私职责终止,主要工作是监视外国军舰动向,缉捕海盗。九龙寨城也叫九龙城寨,1899年大鹏协、九龙巡检司撤出后,九龙城寨变成“法外之地”,鱼龙混杂,光怪陆离,是多部电影的背景地。

九龙寨城南门

天福茶园

武永泰为何会在上海开戏园?《乐府新声》作了详细解释,令人信服。原来,武永泰到广东任职,他在天津结交的“兄弟”闻风而来,供这些人吃吃喝喝不是问题,但有一个隐忧,若把冒名顶替丑事传扬开去,后果严重。这些人最爱京戏,武永泰想到一个办法,在上海开设戏园,让这些“兄弟”去管理,不仅吃闲饭还有好戏看,远离广东、湖北官场,不会把丑事抖露出去。于是,有了上海天福茶园。

点石斋画报之天福茶园

最初京剧演出场所叫做茶园,后来才逐渐改称戏园(戏院),格局、形式也有一定变化。多种戏剧史著作,都记载天福茶园于1884-1885年开办,此说不确。查《申报》报道,天福茶园于1890年春开张,此时,武永泰正受张之洞指派,在上海负责购船、修船事宜。

3月31日,《申报》“新开天福茶园”广告称:“启者。本园特请各省超等文武名角,聘请京都同义和全班,吴永泰由粤带来自置广绣全金玻璃贡缎五彩翻衣,一概新式出色全副行头,与众不同,开设在六马路,择日登台开演,祈请诸君赏临,以扩眼界,信本园言之不谬也。”报纸写的是“吴永泰”,应该是刻意的,毕竟武永泰是现任官员,需要遮掩一下。改姓为“吴”,武永泰还不放心,4月1日在《申报》刊登更正声明:“昨报登天福茶园告白内,‘春’字误作‘泰’字,‘浙’字误作‘粤’字,合亟正之。”

这份声明十分可笑,意思是开业告白“吴永泰由粤带来广绣”,应为“吴永春由浙带来广绣”。为了掩盖从广东过来的痕迹,把“粤”字改作“浙”字,却忘了“广绣”这个狐狸尾巴。粤剧以光彩夺目的戏服著称,戏服是“广绣”的拳头产品,此次武永泰到上海开戏园,是以广绣五彩戏衣行头作号召,顺应市场化观众“看热闹”的心理。改作“浙”字,则意义全失。这份声明似乎是专门给张之洞看的,武深知张有阅读《申报》的习惯。因有职事在身,长驻上海负责管理戏园的代理人叫“武春山”,笔者据《乐府新声》记载作推测,应该是他弟弟。

六马路正式名称是北海路,属于英租界里面知名度比较低的马路。英租界内的东西向马路,南京路俗称“大马路”,九江路称“二马路”,汉口路为“三马路”,福州路叫“四马路”,广东路为“五马路”,北海路叫做“六马路”。

六马路示意地图

天福茶园新张,开演初期,因请不到名角,以剧目翻新快而取胜。4月13日,广告称闰二月廿四日“演大赐福、双龙会、虹霓关、卖胭脂、捉放曹、双泗州、打斋饭、黄鹤楼、大悲楼”,夜演“双龙会、打龙袍、双摇会、八蜡庙”等剧目,其中“打斋饭”曾是禁演的淫戏。7月底,武永泰总算请到“湖北第一名旦”傅翠喜登台,反响一般;继而请来京城白文奎,同样应者寥寥。10月27日,天福刊登告白,已聘请到“姑苏第一名角”周凤林。农历九月十二晚,周凤林登台《西厢记》;1894年元宵前夕,天福请到著名武生李春来演出《莲花湖》,似属短期性质。天福长聘的演员,在今天看来都不算大牌,直到汪桂芬出场。

掌掴汪桂芬

汪桂芬(1860-1908),湖北汉川人,人称“汪大头”,程长庚弟子,是晚清大名鼎鼎的京剧须生,开创“汪派”,曾经是天福戏园的台柱。汪桂芬为天福演出,大约自1893年前始。1894年5月23日《申报》告白,以“汪桂芬重剙传本连杠赤壁鏖兵”为题,内文为:“第一才子,于中取事,舌战群儒,子义盗书,借箭打盖,南屏借风,庞统献计,阚泽下书,火烧○船,三江埋伏,华荣挡曹,十九夜准演。天福茶园。”

汪桂芬原本给程长庚操胡琴。有一次,程长庚因故未到,汪桂芬救台替演《文昭关》,一鸣惊人,随后,举凡《天水关》《取帅印》《硃砂志》《鱼肠剑》《战长沙》《群英会》等,均能挥洒自如,惟性情孤僻,多次爽约,为人诟病。吴小如先生曾说;“汪桂芬是程长庚的衣钵传人,以力能扛鼎之气势歌响遏行云之元音,沉着醇厚,实大声宏,发音吐字,给人以立体感,这就是内行所谓的丹田气、脑后音。汪的拿手剧目有《文昭关》《战长沙》《华容道》《让成都》等,其中的某些唱段为后人树立了汪派唱腔的规模。”(《吴小如戏曲文录全编》第2册第78-79页)

汪桂芬

汪桂芬虽与天福签约,是否出场却全看心情,好几次到了演出时间依然不来,有时则三催四请之下到场,应付了事,观众十分气愤,造成卖座惨淡,亏损连连。武永泰特地从广东赶到上海处理此事。

有一天星期六,排定的是《捉放曹》,卖座极好,谁料汪届期又推说感冒不能登台,叫人送来请假条。后场主任将请假条递给武永泰,武大怒,赶到汪桂芬住处,说:“我有良药能治你的病。”汪氏尚未反应过来,武永泰一巴掌扇过来,清脆有声,又抬起官靴踢到汪的大腿。汪料不到园主有这一招,痛极而哭。武历数汪氏罪状,宣称:自今晚开始,不准托病请假;登台时要认真卖力演出,不得潦草终场,否则以老命相拚,势不两立。汪想到自己也确实有错,不敢强辩,遂与武永泰一齐回到天福,撕掉假条,乖乖登台演出。(《梨园旧事鳞爪录》,载《戏剧月刊》1928年第1卷第1期)合同期满,汪桂芬离申回京。

汪桂芬脾气古怪,但水平高超,慈禧太后久闻其名,光绪二十八年六月十一日将他挑进升平署充当教习,光绪三十四年四月十二日病故。(朱家溍:《北京闻见录》第243页)名义上是“教习”,其实主要还是在宫里演戏。据升平署档案,光绪二十八年汪桂芬得到赏赐最多,证明他演出十分卖力,也得到太后赏识。汪桂芬身体欠佳,1908年病逝,年仅48岁。

天福场地是租来的,未几为人夺去,不得已迁到已停业的鹤鸣茶园旧址,改名“鹤鸣”,因管理混乱,欠债太多,为躲债又借壳宝善街“天仪”。1898年4月之后,《申报》再无天仪茶园广告,疑在此时停歇。

武永泰之死

1901年,两广总督陶模奏参武永泰“貌似勤干,专工酬应”,将他“开去参将,以都司归部选用”。次年,张之洞再署两江,武永泰到南京投效,负责管驾“登瀛州”兵船。1903年张之洞回任湖北,武永泰继续留在两江,驾驶“南洋”兵轮,当年9月6日在船上病死。继任两江总督魏光焘次年上奏片为武永泰请恤:

再,管带“南洋”兵轮选用都司武永泰,平日讲求缉务,办事认真。上年五月间,枭匪头目曾帼漳立会结党,私置船械,抗拒官军,经臣电调该轮护载弁勇,前往搜捕。武永泰熟习驾驶,奋勇协拿,匪船败溃,旋即昼夜梭巡,不遗余力,积劳致病,甫驶回防,遽于上年七月十五日在船病故,身后萧条,殊堪悯恻!今枭首曾帼漳业已获讯惩办,在事出力人员另行分别奏请给奖。该故管带曾经在事出力,亦未便没其劳勣。据署两淮运司恩铭、仪栈总办江苏候补道蒯光典详请奏恤前来。臣核与请恤成案相符,合无仰恳天恩俯准将已故都司武永泰饬部照例议恤,以资观感。除饬取履历咨部外,理合附片陈请。伏乞圣鉴训示。谨奏。(《魏光焘集》第5册第603页)

光绪帝的硃批是“着照所请,该部知道。”

1903年张之洞、魏光焘等合影

晚清广东水师腐败

受长期对外贸易的浸润,晚清广东官场“言利”几乎公开化,《杜凤治日记》对此有不少披露。官员经商,利用权力垄断生意,与民争利,不仅违法,也制约了民营经济发展。

晚清广东官场腐败,以广东水师最为明目张胆。在赫德领导的新关(洋关)接手以前,广东水师负责缉私,却受贿放私,使得外国鸦片大量输入中国。大鹏协官兵驻扎深圳、九龙寨城、大屿山,是缉拿鸦片走私的关键位置,大鹏协副将彭玉迅速致富恐怕与此有关,彭后来到澳门经营闱姓赌博。广东水师提督方耀,除入股大屿山银矿外,还在惠州等地开矿。辛亥革命前夕,水师补用参将、保商卫旅营管带李世桂包烟包赌,在东堤开设酒楼妓寨,也属恶劣之例。相形之下,武永泰在上海开设戏园,虽违反规定,却并没有利用权力直接寻租,不应苛责。